校场上出现了暗箭,险些伤及了夏朝太子,谣言如虎,一刹就在宫中掀起了轩然大波。
早些时日前来晋宫接见太子的使者还未来得及动身,听见此事立刻就风风火火地赶进宫中,姬笃也便才得知此事,当即勃然大怒,下令要彻查此事的来龙去脉。
校场上的人除了离校图近的那群人,也便悉数都被空青和萧云拦在校场,不允准出入。
椒图实在想不通是谁想要对自己动手,前世她作风比如今还要猖狂碍眼,也没有历经这样的风波,不知道是哪里出了差错。
她虽与沈初有些口角,可若是沈初为了点纷争就要公然置她于死地,摆明了是自寻死路。
不过此人既然动了杀心,断然不会这样轻易收手,若不然不可能这样计划周全。只是这样大费周章地杀她一个无名氏,不知道又是因为什么。
她垂下眉头,静静思量着。
任何事情只要有了目的,便会露出蛛丝马迹。眼下贤妃和姬笃都不可能是她的靠山,至于卓惜接近她到底是何用意虽不清楚,但到底可以依靠一会儿。
总归过些时日她逃出宫去,与此人必然再无交集。
这样想着,外面忽而传来里一道尖厉的通报声。
“陛下到——”
宫里的一众人无不屏气凝神,恭敬地望着门外。椒图身上有伤,但也勉强在贤妃的搀扶下起了身,然而脚还未沾地,就瞧见那明黄色身影含怒而来,竟然二话不说,重重往她脸上扇了一巴掌。
椒图茫然地抬头。
脸上火辣辣的疼,她甚至都没有反应过来,这一巴掌从何而来的。
最先反应过来的不是心魂,而是她的掌心。
那一瞬间,她几乎是惯性地去寻自己的剑。
滔天的恨意和屈辱在她眼中翻涌了一瞬,又被她竭力压了下去,只能委屈地抬眼:“父皇……我……”
姬笃胸口怨意滔天,实在不知道椒图为何活了这些年还不死去,却非要在这个节骨眼上冒出来,害晋宫屡屡丢了面子不谈,如今若是摊上了夏朝的怪罪,谁能担待得起!
他拧着眉,恶狠狠地道:“你这孽子,还有脸叫朕父皇,若不是你四处招惹风波,又岂会招了这样的暗箭!如今险些殃及惜殿下!若是惜殿下有个好歹,朕必然要你以死谢罪。”
好没道理的一番言论。
卓惜攥紧拳头,死死盯着椒图脸上的红肿,心里几乎是在滴血。
他掩下眸间的阴狠,只是微不可查地挡在椒图身前,淡淡地道:“陛下,此事还需要细查,如今九殿下受了重伤,理应是好生静养,再彻查凶手才是。”
这话不咸不淡,却十足十地维护椒图。
姬笃眉头微挑,心里暗道果然。
夏太子近来行事颇为反常,却寻不到缘由。
如今三番五次地挡在姬图跟前,又为此屡屡冒犯晋国,要说没有什么别的用意自然不可能。先前他也只是怀疑,如今看来,倒是八九不离十。
今日如此大动干戈想要查清凶手,恐怕也是想要给姬图立一个靠山。只要卓惜不是有意借机滋事,那晋朝也便不用给夏朝使臣一个交代,更不会坏了两朝邦交。
假若能让椒图嫁到夏朝,既多了一个棋子,也不会太过心疼,实在是一举两得。
椒图与他打交道多年,不过是一个眼神,自然知道他心里的把戏。
怨不得今日风风火火地给了她一巴掌,原来是动了这样的心思,想要试探她在卓惜心中的地位,要将此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。
简直做他的春秋大梦。
未等姬笃出声,椒图先瘫倒在地,泪眼楚楚地道:“父皇,若当真是儿臣惹了谁的不快,大可直接来寻儿臣便是。儿臣作为一国公主,虽不及四姐姐那般显赫,却也有些担当。如今校场上多是王孙贵族,更甚还有夏朝的贵客。若是不小心伤了惜殿下,这才是祸事啊!”
这一番话,明面上是退,弦外却暗讽姬笃不辩是非,顺带还恭维了卓惜一句。
姬笃脸上登时发青,实在说不出来这姬图到底是故意言之,还是无心说这么一段明嘲暗讽的话。
可她这样小的年纪,又怎么可能有这样的心思。
正要呵斥,却见身侧的卓惜淡淡出声:“九殿下说得对。”
“……”
空青立刻补充:“陛下,此事事关殿下安慰,实在不知道背后的人是何居心,若是晋朝不给我等一个交代,我等自然要写信禀明国君才是——”
姬笃只能硬着头皮:“自然是要查的,朕已经派了国师去验明此事,不过惜殿下说得自然也有些浮夸,不过箭上失手,寻常玩笑罢了。”
卓惜没有理会,只是稍稍躬身,将跪在地上的椒图搀扶起来。
夏朝作为中原鼎盛之国,自然是有这样的底气,姬笃纵是万般痛恨其做派,却也只能礼貌赔笑。如今晋国国力不济,北有夏朝,南有南诏虎视眈眈,实在不敢再起干戈。
陛下难堪,臣子遭殃。
贤妃余光瞥了一眼椒图,到底压下眸底的隐恨,笑盈盈地抬头:“陛下纵使是忧虑九殿下,也不可这样动手呀,免得伤了孩子的脸面。”
提到脸面,姬笃眸光一动,便也借坡下驴,笑了两声。
场面稍稍缓和了一二,姬笃缓了口气,才走上去,状若安抚一般,又与椒图说了几句妥帖话。自以为父慈子孝的场面,却让虞棠等人默默移开了眼睛,实在没有眼看。
反倒是椒图,眸光亮晶晶的,倒像是真把此话听到了心里。
见状,周清寒不免与虞棠对视一眼,都觉着有些可怜。
明明是假话,最不应该听的人,却听到了心里。
椒图前世也曾以为,父皇对她或许是有那么几分好的,可是到了最后,父皇拿着剑指着她的胸口,骂她是个孽种之时,她才彻底死了心。
后来的人总是骂她,弑父弑兄,可她从来不悔。
到了如今,她不杀姬笃的,不是因为不恨了,而是为这样一个渣滓,搭送自己的一身去报复,实在是本末倒置。
这一辈子,无论如何,她也要闯出这座宫闱,做一只自由自在的鸟。
所以,再忍这么些时日,也是足够了。
只是,此事交给易观瑕——
椒图心下觉着好笑,自打晋国有了易观瑕,无论是教书还是处理朝政,总是处处用之。如今连带着破案,也能用到这位大国师了。
倒不知道该说是晋朝无人可用,还是大国师处处皆能上任了。
正想着,外面却又适时传来一声通传:“大国师到。”
众人自然又是一派屏气凝神,只是远比方才更为沉寂,连带着姬笃与卓惜都低下了头,以示对来人的尊敬。
椒图想,若不是上一世招惹得够了,这一世她也想狠狠抱住易观瑕的大腿。
有了易观瑕,何止晋朝,连带着夏朝与昆山玉墟都要礼让三分,犯得着再这样委曲求全么。便是她说要出宫自由自在地过一辈子的,也未尝不可的。
对于易观瑕而言,这不过就是动动手指的事情。
可因惧生畏,这一世,她瞧见易观瑕就腿软心虚,更别提再如前世那样私缠消磨了。
易观瑕走进来的一瞬,先看见的是椒图手中那把长剑,眸光微不可查地一顿。
紧接着,才看见那小脸上的红肿,眉头又不免皱了起来,四下环视了一圈,最终将目光落在了姬笃身上,而后收拢衣袖,微微行了一礼,复而道:“陛下,此事还需借一步说话。”
姬笃一愣,心里当下觉着不妙。
椒图自然也听出了话外之音,想必其中断然有些波折,当即哀戚道:“先生,此事也关及学生的性命,有什么话,是学生听不得的么?难不成其中当真有些难以言说的隐情?”
卓惜也紧跟着出声:“九殿下说得对。”
空青立即应着:“易先生,我家殿下险些受害,自然也是要听一听的。”
姬笃心中恼火,这卓惜是椒图的狗腿,而这空青是狗腿的狗腿,简直该死。
可听易观瑕这样的话,此事必然不是小事,若是再私下说话,闹不好那夏朝使者就要写信回夏朝,若不是夏朝出兵帮晋朝守着南诏与晋朝交界之处,恐怕边境战乱又得少了税收。
易观瑕只环视一圈。
姬笃当即明白用意,朝贤妃看了一眼。
贤妃也心领神会,只招招手,让棠华等人跟着自己出去。
屋子里登时寂了下来,倒显得空落落的。
椒图心想,这姬笃位及九五,却也不过只是易观瑕的狗腿子罢了。
想到这里,她心口不免就豁然了几分,眉目也舒展了些。
易观瑕默不作声地收回落在她身上的目光,才启唇:“臣在校场上找到了一个人。”
侍才们押上来一位马夫,那马夫瞧见一众人,当即吓破了胆,却是说不出来话,只满眼惶恐地瞪着眼睛,显然是被卸了下巴。
易观瑕轻轻道:“方才臣已经问了许太医,九殿下胸口那一箭刺得精准,力道之大不像是常人。加之亲自去校场看了一番,便也摸出来箭矢的方向,是在校场之外的密林之中。此事非同小可,臣下令彻查,便抓到了欲要吞药自杀的他。”
“方才臣威逼利诱了一番,却只得到他是要来刺杀九殿下一番话。可九殿下平日里乖巧可怜,本不该沾染这些祸事,其中必有缘由。”
椒图眉头皱了起来。
卓惜问:“先生可知是何缘由?”
易观瑕垂下头,扯开了那马夫的衣袖,上面却是一道诡秘的刺身。
椒图只看了一眼,浑身陡然就冷了下来。
这刺身!
前世冠世候府灭门,也是因为这样一副刺身!
那时候她只听说,冠世候加入了什么邪教,意欲攻坚朝廷,且与南诏勾结。后来她奔走意欲为萧振平冤,查来查去,却也只查出来这一道来历不明的文身,再找不到什么线索。
如今这文身提早出现,难道萧家当真有什么祸心?
此事难道与萧家有关?
可萧家没有理由要杀她?
她猛地抬头,见易观瑕的目光直直地落在她的身上,静静地望着她与卓惜,似乎在考校什么。
只那一瞬间,椒图浑身一阵寒意。
假若,假若卓惜没有说错,此人当真是为了卓惜而来的呢?
她甚至有了一个更大胆的念头。
假若冠世候府从来没有与南诏有过任何关联,而是有人暗中埋下棋子。那么那一颗怀疑的种子,又是什么时候开始种下的?
就像是姬笃试探她在卓惜心中的位置,背后那人也在试探呢?
可,可——
她忽而有些理不清了。
她对卓惜到底有什么用处,值得杀了她?
可是她没有死。
不不不。
卓惜从来无欲无求,此番却为了她陡然转了性,满朝文武自然都在猜想她有什么过人之处,也便因此引起了人的忌惮——所以那一箭,试探的是她的底细!
若是她死了,那就是死了最平凡不过的草芥。
可她没有死。
那她的一切,都应当落在一双看不见的眼睛之中,她的身法,她的敏捷,她孤注一掷握住那支箭,如何像一个十四岁且不谙世事的孩童。
此人到底是谁?
她茫然抬眼,却见易观瑕与卓惜都面露沉思。
她心里陡然一空。
聪明反被聪明误。
这宫中,还有一只等待螳螂的黄雀,布一场看不见的局。
而她从前世归来,却仍旧找不出,是谁在下这盘棋。